这个少年不仅了解文本,还了解尼采的生平细节。这在普通戏剧观众中不常见。他的姿态放松,但脊柱挺直,是一种自然流露的修养,他的西装面料精良,袖口处有不起眼的定制缝线,手表是简约的瑞士款式,价值不菲。
“这些可以稍后再聊,”我示意他看向那几个仍在高谈的男人,“现在最好别被他们听见。”
他立刻会意,点了点头,重新坐直身体,嘴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。
我继续看论文,但能感觉到他偶尔投来的目光。爱娃完全沉浸在剧情中,双手交握在胸前;而我右边的少年,则在一片激昂的音乐中,轻轻叹了口气。
演出结束时,掌声雷动。观众们起身离场。
爱娃还沉浸在剧情里“齐格弗里德好勇敢!布伦希尔德最后醒来的那一刻,我差点哭了……不过那些人说的什么精神,我还是觉得奇怪,为什么看个戏都能扯到那些?”
“有些人习惯用一切来印证自己的信仰。”
这时,右边的少年站了起来,犹豫了一下,转向我。
“再次抱歉打扰……刚才的交谈很愉快。我叫菲利克斯,菲利克斯·冯·福克斯。如果您不介意……我想请教一下您对尼采哲学与数学思维之间关联的看法。我知道这很唐突,但……”他顿了顿,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,“我在慕尼黑没什么认识的人能聊这些。”
爱娃好奇地看着他,又看看我。
“这是我的同学,”我对爱娃说,“我们有点学术问题要讨论。爱娃,你先回去好吗?”
爱娃眨眨眼,露出“我懂了”的表情,很识趣地点头:“好呀!那你们慢慢聊!露娜,明天照相馆见!”她凑近我耳边,用气声说,“他长得真好看!”然后笑着挥挥手,随着人流离开了。
冯是贵族姓氏。福克斯这个姓氏是狐狸的意思,并不罕见。
“冯·福克斯先生,附近有家咖啡馆还开着。”
“请叫我菲利克斯。”他微笑,“我知道一家,离这里不远,环境安静。”
咖啡馆很高档,深色木镶板,皮质座椅,灯光柔和。晚上十点,客人不多,只有角落一对老夫妇和另一个独自看报纸的男人。
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。侍者过来,菲利克斯点了黑咖啡,我点了柠檬茶。
“所以,”他等我坐定后开口,“您说尼采的‘金发野兽’不是种族概念——我完全同意。但我想知道,作为一个研究数学的人,您如何看待这种概念的误用?从逻辑角度。”
侍者送来了饮品,我端起茶杯,微凉透过瓷壁传来。
“这是范畴错误,将属于哲学价值论域的概念,强行映射到民族或人种这个生物学或社会学域,定义域不匹配,函数无意义。那些议论者建立了一个虚假的同构:将尼采对‘强者道德’的描述,等同于他们对‘雅利安优越性’的断言。但这两个集合的内在结构完全不同。”
菲利克斯专注地听着,手指轻轻转动咖啡杯的把手。
“更关键的是,他们忽略了尼采思想中的核心矛盾与复杂性。尼采赞美力量,但也警惕权力的腐化;他批判怜悯,但并非鼓吹残忍。他将这些概念置于一个动态的、充满张力的思想实验中,而不是简单的教条。然而那些议论者所做的是抽取碎片,忽略语境,构建一个服务于当下政治需求的简化版本。这在方法论上是失败的。”
“是的!这就是为什么我反感那些口号。它们把思想压扁了,抽走了所有细微之处和内在矛盾,变成了便于传播的标签。尼采自己最讨厌的就是‘信徒’。他说‘我只希望不要有信徒’,因为思想一旦成为教条,就死了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看着我:“您刚才说……您朋友叫您露娜?您是露娜……”
“露娜·诺伊曼。”
“诺伊曼小姐。”他点头,“您是在慕尼黑大学读书吗?还是……”
“我九月要去柏林大学,数学系。现在暑假在照相馆工作。”
“柏林大学!我在柏林大学哲学系,今年二年级。所以,我们很快就是同学了。”
暑期,异地,独自看戏——符合一个对哲学和艺术有兴趣的年轻学生的行为模式。
“你一个人来慕尼黑?”
“嗯。来参加一个学术辩论会,关于康德绝对命令在现代社会的适用性,要在慕尼黑待到暑假结束……其实主要是想离开柏林一段时间。”他嘴角撇了撇,介于自嘲和无奈之间的表情,“我父母希望我学机械工程,家族有些生意。但我……更喜欢哲学。他们不太高兴,所以这个暑假,我说要来慕尼黑‘研究巴伐利亚的工业发展’,实际上是来听辩论会和看戏的。”
家族生意,贵族姓氏,对哲学而非实用学科的偏好,与家庭期望的冲突。这些变量勾勒出一个初步画像: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但尚未完全摆脱家庭影响的年轻贵族。
“哲学的方法论对数学有帮助。”我说,“尤其是逻辑学和认识论。数学需要清晰的定义和严谨的推理,而哲学训练人检验前提、分析概念。”
“您对哲学有兴趣?”他向前倾身。
“作为工具。数学处理抽象结构,哲学审视这些结构的基础和边界。比如,非欧几何挑战了康德关于空间先天直观形式的论断,罗素的理发师悖论……这些交界地带最有意思。”
“没错!就是这些交界地带!我最近在读胡塞尔的《逻辑研究》,他试图为数学和逻辑建立现象学基础……当然,他的进路和弗雷格、罗素他们很不同……”
我们聊了二十分钟胡塞尔与弗雷格在“数”的概念上的分歧,聊了数学基础危机,聊了维也纳学派逻辑实证主义对形而上学的批判。
菲利克斯的知识储备扎实,思维敏捷,但不像尤尔根那样跳跃到需要伊丽莎白时刻校正的程度。他更倾向于在清晰的论证框架内展开讨论。
侍者来续杯时,菲利克斯看了眼怀表。
“啊,快十一点了。抱歉,我占用您太多时间了。”但语气里带着意犹未尽。
“没关系。辩论很有趣。”
他犹豫了一下:“诺伊曼小姐……露娜。我还会在慕尼黑待到八月底。如果您有时间,或许……我们可以再见面讨论?我住在我叔叔的空公寓里,就在英国花园附近,很安静,有很多书。或者我们可以去图书馆,或者别的咖啡馆……”
我观察着他。他的邀请基于学术共鸣,眼神清澈,这不同于莱因哈德那种带着猎艳目的的接近,也不同于海因茨那种师长般的欣赏。是像卢恩那样基于思想交流的连结请求。
并且,他是柏林大学哲学系学生,贵族背景,拥有独立住所和资源。这些变量在未来可能产生价值。
“我周日休息。”我说,“可以见面。”
他脸上绽开真诚的笑容:“太好了。那……下周日?还是这里?或者您指定地方。”
“这里可以。”
我们交换了地址,他给了我他叔叔公寓的,我给了我现在住处的。他在一张咖啡馆便签纸上写地址。
走出咖啡馆,慕尼黑的夜晚已经安静下来。街道上只有零星的行人和偶尔驶过的电车。
“我送您回去?”菲利克斯问。
“不远,我可以自己走。”
“至少让我陪您走到大路上。”
我们没有再多谈哲学或数学,只是安静地走在石板路上。月光很好,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到了我住处所在的街角,我停下脚步。
“就到这里吧。谢谢,菲利克斯。”
“该谢谢您的是我。”他站在路灯下,金发在光晕中显得柔和,“今晚的交谈……是我来慕尼黑后最愉快的时光。那么,下周日见,露娜。”
他微微颔首,转身离开。步伐轻快,身影很快融入夜色。

